大家好，我是陈拙。去年夏天有个挺火的音乐综艺节目，其中有个乐队主唱，在生活中有另一个身份——一名程序员。人们对能同时拥有第二种人生的人往往特别羡慕，因为人维持一种生活尚需要很尽力，体验多种人生的机会特别珍贵。今天的故事里，有一个东北大哥，他就拥有了“第二人生”。他在淘宝上直播卖泡菜，名号相当高调——泡菜一哥。会学“口红一哥”李佳琦一样，把辣酱当口红涂在嘴唇上。可屏幕前的观众想象不到，这样一个男人，曾在日本混过黑社会，还作为东北大哥，统帅过十几个福建小弟。距离“传奇”最近的时刻，他甚至和日本“黑帮教父”，山口组组长筱田建市，打过多次照面。

年，45岁的东北男人李君，给自己租了一个小房子，专门用来做直播。

每天下午，他都会喷上发胶，把自己装进华丽甚至浮夸的衣服里，面对摄像头，努力推销他的泡菜。

李君承认，自己的重点模仿对象是“口红一哥”李佳琦。李佳琦在桌上摆满口红，李君就在桌上摆腌萝卜和桔梗；李佳琦习惯说“哦买噶”，李君也会刻意冒出几句：“哎呀妈呀”。

直播中，李君还把辣酱当口红涂在嘴唇上，与粉丝互动

为了迎合观看直播的消费者的喜好，李君也会做一些分析，比如他发现下午三点开始看直播的人以家庭妇女为主，就会换一些服装，或者在直播期间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。

“你欧巴我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，不仅卖的泡菜好吃，唠嗑也好玩，以后没啥事过来跟欧巴唠会啊！”

“过几天我研制出一款人参泡菜，到时候给你们老公吃，不仅好吃，吃完身体还棒，他好你也好。”

这些话，李君的妻子已经能在听过之后一笑置之，问题是对孩子的影响难以忽视。女儿今年6岁，直播越来越频繁，李君的话越来越密。

为了兼顾家庭，李君给自己租了小房子，孩子一放学，他就转战到这里，有时播到后半夜，索性就在这过夜。时间长了，孩子说爸爸在外面“当李佳琦呢。”

淘宝直播，俨然已经是这个家最大的事业和寄托。

李君把自己定位为“延边卖泡菜的头号网红”，在淘宝上的名号相当高调——泡菜一哥。

很难想象，这样一个男人，竟然在日本混黑社会，还作为东北大哥，统帅过十几个福建小弟。

距离“传奇”最近的时刻，李君甚至和日本“黑帮教父”，山口组组长筱田建市打过多次照面。

日本街头，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福建小弟

19年前，26岁的李君刚从部队退伍。他身体健壮，野心勃勃，拿着一张高中毕业证书远赴日本留学。

新世纪的东亚，如同重新进入青春期的少年，彼时的中国加入了WTO、申奥成功、就连最不争气的国足也踢进了世界杯；而经历过经济泡沫的日本，也开始出现了复苏的迹象，平成时代的美好图景正在徐徐展开，街上总有满面微笑的人穿着优衣库的针织衫，遍地开花，打开电视就能看见木村拓哉俊美的脸。

珲春青年李君怀揣九千日元，和对未来生动蓬勃的野望，站在了大阪著名的跑步者广告牌下。

道顿堀是大阪著名的繁华街区，运河旁的跑者广告牌最初设立于年，是大阪重要地标

说是留学，但李君从没去学校上过课，他每天混迹于喧哗繁闹、鱼龙混杂的道顿堀。白天，这里是寿司和章鱼的天下；夜晚，酒吧的灯光陆续亮了起来，红男绿女们出出进进，太阳已经哑火，但躁动与妖娆照亮了夜空。

一位“福建大哥”成了李君第一位导师。福建大哥的特技，是在十几秒内给一种赌博机做手脚，包括李君在内的一票小弟，就靠这作弊的本领过活。

年，淘宝诞生，中国的互联网已经成了一座正在酝酿巨大爆发力的活火山。但这一切对于李君来说，都仿佛发生在平行时空，他已经过了两年标准的古典混子生活。这一年，他和马云一样启动了新生意——在福建大哥的资助下开了一家酒吧。

李君和那些还在沉迷赌博机的小流氓不同，他有着精明的商业头脑，不管来的是操着卷舌音、凶神恶煞的日本黑道，还是夜场里刚送走一批客人的妈妈桑，他都应付自如。

给他酒吧看场子的，是一水儿的客家精神小伙，他们多是没有合法身份的黑户，习惯了好勇斗狠，用暴力解决问题。身为东北大哥，统帅十几个福建小弟，这可能是李君人生中的高光时刻。

这群敢打敢拼的小弟最终惹来了大祸。年，几个台湾人在李君的酒吧边上开了家一模一样的店，一时把他的生意挤兑够呛。在江湖人看来，这等于直接下了战书。

道顿堀运河两旁，入夜之后霓虹闪烁

起初李君还能保持克制与冷静，但眼见酒吧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惨淡，面对纷纷请战的小弟们，李君终于没忍住。在一句“把他们脑瓜子削放屁”的指示下，小伙子们操起球棒和砍刀，在街头对几个台湾人展开了残酷围殴。

不过，在台湾人脑瓜子放屁前，日本警察及时赶到，李君和他的马仔们锒铛入狱，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。

刚进监狱时，李君身上连件御寒的外套都没有，同号的一位日本老人把自己的运动服送给了他。直到今天，李君提起这位姓本田的老人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。

本田是山口组的成员，和他一起入狱的还有山口组的组长——筱田建市。李君在放风的时候，和这位日本黑道传奇人物打过不止一次照面。李君还记得筱田建市在监狱里也是呼风唤雨的姿态，身边永远簇拥着一群马仔。

山口组，日本帮派组织中规模最大的指定暴力团。图中央戴墨镜者为六代目山口组组长筱田建市，年至年在狱中服刑

而本田则出乎意料的安静与低调，经常自己在角落闭眼打坐，听说他有一个在大公司上班的儿子，但从来没到监狱探望过他。

“不他妈瞎混了！”

李君还记得，两年后出狱的那天，他僵尸般地走在街上，猛吸了两口烟，瘫倒在垃圾箱旁。街头的电子屏在滚动播放着北京奥运会的大脚印。

时代又大踏步地前进了，而他的人生却和一箱不可回收塑料困在一起。

来日本好几年了，除了在道顿堀瞎混之外，他没去过任何地方。出狱这天，他才第一次见识了大阪究竟有多大。匆匆行走的白领、往来如织的汽车、高耸入云的摩天楼……

开酒吧时，他出手阔绰，经常去夜场一掷千金，一度以为自己超越了阶级壁垒，成了成功华人的代表。但现在落魄的他只敢去超市买两袋便宜饼干充饥，吃了两口，才发现是狗粮。

“不他妈瞎混了，我得回家！”

回国后的李君在珲春开了间咖啡馆，生意时好时坏。他一边维持着经营，一边又和亲戚做些煤炭生意，赚点钱不够路费搭进去的。在这期间他结识了比自己小九岁的朝鲜族妻子，婚后生了一个女儿，曾经放任轻狂的游侠，在形式上成为了中年男人。

年，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，随后便对朝鲜实施了制裁，国际形势风云变幻，也打击了李君的小买卖。珲春地处中朝俄三国边界，朝鲜受到制裁，来往珲春的商人也少了，本地人的消费水平又不断下降，咖啡馆的生意难以为继。

咖啡馆倒闭后的一段时间，是李君人生中另一段至暗时刻。

春节在岳父家，情绪低落的他堆在炕头一角，在一群欢度佳节的亲戚中间，他感受到巨大的孤独。

在这之前，面对生活的任何挑战，他都武德丰沛毫无惧怕，他曾指挥小弟在大阪街头混战，他也曾像个朋克一样在监狱里结交山口组，他是把人世间当成游乐场的混世魔王。

女儿一直是李君生活中的亮色

但现在不同，看着媳妇一天天憔悴的脸，看着女儿一年年长高的个子，他的内心开始有了松动。女儿五岁了，不爱说话，但每次出门都会钻到他怀里让他抱着走；媳妇在给韩国老板打工，每天下班回家，都会麻利地换上衣服开始做饭，偶尔他会听见厨房那边传来轻轻的叹气声。

终极兵器：泡菜！

朝鲜族的春节颇具酒神精神，平日里大家似乎很讲究礼数，遇到长辈不说敬语都是罪过，但两杯烧酒下肚，和谁都是肝胆相照的老铁，席间如果有一个人唱歌，其他人马上会站起来伴舞。

李君本来也想跟着跳，但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盘腿坐下。桌上摆着打糕、酱汤、肘子肉，当然还有泡菜。

李君看见女人们从坛子里捞出腌好的辣白菜，他没想到平时熟悉的泡菜从坛子里刚捞出来的样子是如此诱人，色泽鲜艳，香辣扑鼻。

室外鞭炮声声，炕上歌舞阵阵，只有李君盯着鲜红的辣白菜若有所思。

冰天雪地里，李君蹲在一堆腌泡菜的坛子边。一个个炮弹般的坛子里，装的是他翻身的资本

过完年，他开始寻找新的营生，但对于一个年过四旬，没有学历也没有其他工作经验的中年人来说，这种寻找和在水泥地上插秧一样艰难。

直到有一天，和表弟撸串闲聊时，李君听说延吉有些市场小贩用淘宝直播卖泡菜，表弟说着掏出手机，撩拨几下，给他打开了一片新天地。

一位后来隐退的，网名叫“溜达兔”的大哥，是当时珲春卖泡菜的淘宝主播里最火的。在这座二十万人口的边陲小城，“溜达兔”坐拥三万粉丝，绝对称得上名流。

李君认真分析了“溜达兔”的成功经验，只有一条——“坐得住。”

“溜达兔”每次直播都时长惊人。很多干这行的人刚开始能坚持，时间久了，一天播两三个小时就坐不住了，当初只有“溜达兔”如高僧布道一般，在直播间面带慈悲微笑，桌上摆满了辣白菜牛板筋，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。李君佩服得五体投地，甚至想去拜他为师。

珲春这种小城市，人际关系极为紧密，使用六度空间理论都有些多余，陌生人通过一两个熟人就能建立联系。比如李君后来才知道，这位“溜达兔”是他发小的朋友，是位下肢瘫痪的残疾人，想站也站不起来。

“也正常，就我们这个地方，真有本事身体还没啥毛病的人，早都出去了。”李君自己就是一个走出去的人，但他现在选择回来。

万事开头难，整整半年，李君的直播泡菜生意都处在赔钱状态。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没有收入，要靠媳妇打工来维持生活，身边人都在劝他干脆去送外卖，他无言以对。

“小地方的人对于直播这种事还是有偏见，觉得我整直播卖泡菜，就是想当网红，说白了就是扯犊子。”李君至今对当初身边人的评价耿耿于怀。

一开始时他自己也经常困惑，当了小半辈子古惑仔，让他习惯了粗粝而坚硬的表达，而现在他要满脸堆笑，他要向每一个进到直播间的人用逢迎的口吻喊一句：“安宁哈噻呦”（朝鲜语“你好”）。

“说句实话，一开始真不习惯，有进直播间的黑粉，还有拿我媳妇开玩笑的，我都直接骂X你妈，差点没给我号封了。现在好多了，遇到这种人我都不搭理。”

吃过见过潇洒过，又像泥鳅一样在沟渠里匍匐过的人，适应能力往往超乎你我想象，并不是他们天性易被驯服，而是他们比谁都明白——优雅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一种形而上学，当生存成为问题时，敢于选择弯腰做事的人，才是最有资格优雅的人。

李君会在直播里讲些无伤大雅的笑话，因为节奏和语态把握得极好，听者不会有丝毫被冒犯的感觉。

但多数时候，他还是会回归自己的语气聊聊家常。十平米之外，是庸常和压抑的现实世界，这十平米，成了他在家里为自己修建的空中花园。

偶尔，李君也会让女儿在直播里出镜

迟到的安定生活

踏踏实实的努力取得了回报，年，李君终于盈利了。

生意好了之后，找上门的人也多了起来，李君会有所选择进行合作。比如草帽村的农民收的蘑菇没有销路了，他会在直播间里帮着吆喝；春化镇的木耳让他在直播间一口气卖出了五十斤。

可能是青年时见识过浮华与腐败，李君对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生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崇敬。他乐于帮助农民，在直播时手边摆上农副产品，让他内心产生了一种踏实的满足。对他的事业持怀疑态度的人们开始转变了看法，大家意识到，直播不是流量和虚荣的博弈，而是能实实在在带来效益和成就的路径。

年年底，李君获得了吉林省乡村扶贫助农先锋奖。曾经混迹东洋关西的浪荡少年，如今变成了被乡亲们认可的先锋模范，李君承认：他有点懵了。

让他眩晕的荣誉，还在持续给他带来热度，当地一家做人参的企业联系上他，得益于吉林省农业厅的大力支持，这家企业得到了公顷的人参地，预计理想状态下，能给周边的农民每人带来近十万的年收入，这当然离不开助农先锋李君的参与。

李君精心挑选出镜的泡菜

李君谈起了他的计划：开春以后，他就在那片人参地上盖二十个相连的玻璃直播间，带领农民们都学会利用淘宝直播，在田间地头，就把产品卖出去。

年的春节将至，积雪覆盖了东北，大地像结了一层硬壳。人们经常会在这个时候对这片土地产生动机各异的关切，毕竟寒冷的气候似乎总有某种象征意味——经济的萧条、青年的流失、两千一平米的房价和来信砍的彪悍民风。

但李君从来没想过这些，命运已经足够曲折离奇，不惑之年的他没有多余时间去感慨。在今年天猫年货节期间，作为一个新人主播，李君不仅自己实现日销千元，还帮助附近村民销售出五百斤人参，给农民们增加了近六万元的收入。

如今，他脑子里全是春节期间的泡菜礼包如何搭配、过完年后如何上些新产品、今年给孩子多少压岁钱，用不用再给媳妇买件貂儿。

他还想找到那位“溜达兔”，如果他还在珲春的话，李君想去给他拜个年，并劝他重出江湖一起干直播。珲春所有在淘宝直播卖货的，李君都想结识，和这些人在一起，让他充满了兴奋的成就感。

十多年间，如果说有什么没变的话，那就是，他依旧喜欢和别人一起做成事的感觉。

直播间隙，他有时也会想起日本，想起霓虹灯下的道顿堀、流氓和坏小子们厮杀的街头、关押着帮派分子的监狱……

也许在另一个时空，福建小弟们放下了球棒和砍刀，纷纷回国打工，在莆田或龙岩盖起了新房，娶了媳妇；福建大哥不再教人怎么搞坏赌博机，而是帮刚到日本谋生的中国青年介绍工作；本田大爷出狱后，被儿子接回了家，含饴弄孙之外最大的乐趣，是拿后背的文身在浴池和年轻人讲故事。

想着这些，李君喷了几下发胶，又走进了直播小屋。

开播前，穿着韩服的李君往头上抹发胶

“hello，大家好，我是泡菜一哥，给大家先拜个早年，要说过年大鱼大肉肯定少不了，到时候您就该惦记我的泡菜了！欢迎XXXX，第一次下单送你两袋桔梗！”

“想来延边吃泡菜啊？买张机票就来啦，别说没钱，姐你是差钱儿的人吗？你是差人儿吧，到时候老弟陪你！”

媳妇在身后一边洗碗，一边笑着低语：“越老越没正形了。”

李君的故事让我想起《阿甘正传》里的“阿甘”，他人生中的很多个时刻都和当时的环境产生了奇妙的反应。他因此错失了很多机会，但好在，最后还是抓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次。

其实，机会一直都在，没有一个时代完全没有机会，只是身处其中的人需要知道，自己要往哪儿走。

作者：石丰硕

摄影：凌西政